毫厘有差天地悬隔
有弟子问法眼:“声色两字,什么人能透得?”
法眼却扭头问大伙儿道:“大家说说,这个人透悟了没有?如果能弄清楚他问的是什么,透得声色倒也不难。”
僧又问:“要求佛见性,哪条路最近?”
法眼答:“没有比这更近的啦。”
“瑞草不凋时会怎么样?”
“诳话!”
“大伙现在集中在这里了,请禅师给我们解答一下那些问题。”
“那咱是在寮舍里商量,还是到茶堂上商量?”
弟子又问:“云开见日时怎么样?”
“不要扯这个!”
“什么是古佛心?”
“是会流出慈悲喜舍的。”
“百年暗室,一灯能破,什么是‘一灯’?”
“提什么‘百年’?”
“什么是真正的道?”
“第一希望教你去行,第二也希望教你去行。”
“什么是古佛?”
“现在不就挺好吗?”
“诸佛的玄旨是什么?”
“是你自己也有的那个。”
“浪子还乡时怎么样?”
“看他能奉献些什么?”
“一穷二白,什么也没有啊。”
“那他每天都干什么去了?”
问了这么多问题,弟子最后问道:“‘指’我就不提了,请问什么是‘月’?”
法眼却偏又问道:“你不想提的那个‘指’是什么?”
弟子于是改口说:“那且不提‘月’,‘指’是什么?”
“月!”
“弟子问的是‘指’,师父为何答的是‘月’?”
法眼肯定地说:“就因为你问的是‘指’呀。”
法眼以上的答复除了几个明显的否定和反驳以外,大都是以用为体,
如“古佛心”之于“流出慈悲喜舍”;
“道”之于“行”;
“诸佛玄旨”之于“汝也有”,等等,把一切很现实的问题都当作自性,没有直接在自性上作答,等于是问月答指,弟子因此便怀疑他的回答不过是指示一个方向而已,不是真实的自性,真实的自性当另有所在,于是改换方式指明他所答的是“指”不是“月”,所以法眼才又问“你不问那个指,又是指什么”。后来法眼的答问皆取对义;问指答月,问月答指。因为指和月在自性上是没有区别的,都是世法中的假名安立。
内典中经常用水与波来比喻体用关系。从自性透视世法,是“不二不异”,是“诸法皆如”的思想;从世法透视自性,是“不一不异”,是有空有假的中道思想。一是泯绝体用,一是综合体用,无论综合还是泯绝,都是体用界限的超越。禅宗史上,最擅长讲说体用超越性的禅师,大概就要算是法眼文益了。
有僧问法眼:“什么是第一义?”
法眼对他说:“我要告诉你,就成第二义了。”
“第一义”也就是“自性”,乃是绝对的形而上体,是不可言说,不可思议的,它很像老子所说的“道”,所谓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,你一旦说出来,它就不是本体意义上的“道”了。
“第一义”也是这样,既然是绝对的形而上体,如果我来看它,言说它,那么我便成了能看见、能言说的主体,它便成了被我看、被我言说的客体,这样便构成了主客的对立,这样它就不是绝对的了。所以“第一义”是不可言说,一张口便会落入第二义。
法眼有一次问修山主:“毫厘有差,天地悬隔,老兄对这句话有什么看法?”
修山主说:“毫厘有差,天地悬隔。”
法眼便惋惜地说:“你这样理会怎么能行呢?”
修山主便问:“依大师的见解应该是。。。?”
法眼不假思索地说:“毫厘有差,天地悬隔。”
修山主听罢,赶忙施礼致谢。
这则公案,是禅宗史上极富玄机的公案之一,东禅齐禅师曾就此对弟子提过一问:“山主恁么祇对,为甚么不肯?及乎再请益法眼,亦祇恁么道便得去。且道疑讹在甚么处?”这差不多也是一般的公案参究感到困惑不解的地方。要弄清楚本公案的禅机所在,首先得明白“天地悬隔”一句话的来历,禅宗三祖僧璨《心铭》有道:
至道无难,唯嫌拣择。
但不爱僧,洞然明白。
毫厘有差,天地悬隔。
法眼与修山主参究的便是这几句诗,这里颇可奇怪的是:法眼的问语正好就是修山主的答语,而后宾主倒置;法眼的答话,又是原封不动袭用修山主的问话。你来我去,颠三倒四,总是“毫厘有差,天地悬隔”一句话。个中三昧,颇不易参究,大略可以作这样的解会;修山主只是从言语思虑上作解,而法眼当时的神态和情景,可能包含有斩断修山主的情关意锁,使其当下领会的意味。
巴壶天先生曾谓“禅师答话除非是特殊情况,否则不会两次答话都是一样的。”这话大致不错,不过我们在禅门公案中还是常会碰上类似的情形,有些时候重复出现的可能是某种动作,这就更为常见了,像著名的赵州戡破就可以归为此类,不过依照不同的情形、问答环境,其他公案参解起来都比法眼这则来得容易一些。法眼自己与报恩玄则的另外一段对话与上面的公案就很有些相似:
玄则禅师告诉法眼,有次他曾问过青峰和尚什么是学人自己,青峰回答说:“丙丁童子来求火。”法眼便问玄则:“那你自己是如何理解的?”玄则便解释说:“丙丁属火。以火求火,就好比自己求自己。”法眼就对责备玄则说:“你这样领会怎么能行呢?”玄则于是问法眼:“我的理解只能达到这一步,不知大师的见解是什么?”法眼就对玄则说:“你来问我,我回答给你看。”玄则就照着初问青峰的原话问:“什么是学人自己?”结果法眼的回答竟和青峰毫无二致:“丙丁童子来求火。”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,玄则的顿悟并不在言句的思拟上,这与修山主的大悟大体属于一类。
法眼与悟空禅师在火炉边聊天,法眼拿起香匙问悟空:“不能把它叫香匙,你说该叫什么?”
“香匙!”
法眼摇了摇头表示不赞成,过了二十几天,悟空才明白法眼的意思。
法眼让弟子去取些泥土来添在莲花的花盆里面,弟子不一会儿便把土给取了回来,法眼就问:
“这土是在桥东取的,还是在桥西取的?”
“桥东取的!”
“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?”
弟子这才明白:师父原来在勘验自己的悟性。
法眼指着庭中的翠竹问自己的弟子:“看见了没有?”
“看见了!”
“是竹子进了你的眼里还是眼光落在了竹上?”
有一个俗士送给法眼一幅画障,法眼展开欣赏了一番然后问画的作者说:“你是手巧还是心巧?”
“心巧!”
法眼便问:“那哪个是你的心?”
俗士被问了个张口结舌。
有僧人问法眼:“什么是八万大劫以来的事?”
法眼答:“都体现在当下现在之中。”
上面法眼与弟子的问答,涉及的都是事物的对立之相的问题,如东、西、真实、虚妄、竹来、眼到、心、手等等。法眼虽未对此作详细的指示,但他的主要意图却是比较明显的:启发弟子泯除对对立之相的执著之念,从主体与客体、时间与空间、本体与作用、瞬刻与永恒的对立中超脱出来。
法眼常跟弟子们一块普请作务,有次大伙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凿开一只井水泉眼,结果很快又让流沙给堵住了,法眼触景生情,问身边的弟子说:“泉眼不通是让沙给堵住了,道眼不通是让什么给堵住了?”
弟子茫然不知所对,法眼就替他答道:“是被眼堵住了嘛!”
这里的眼实际上就是指世俗的观物方式,正因为由心识成见的阻隔,自性才受蒙蔽而不得显露。
正在说话的当儿,有一个僧徒挑了一担土石从前面经过,法眼随即又捡起一块石头搁到他的土筐里,并拍拍那僧的肩膀说:“我帮你一把。”挑担的僧徒笑了笑说:“谢谢师父的好心!”法眼听他如此说便摇了摇头,旁边的另一位僧徒插了一句问:“师父是什么心行?”法眼没有理会弟子的问话,转身走到一边去了。
法眼某日与江南李王谈禅论道之后,一同去观赏牡丹花会,李王请法眼跟写一首偈颂,法眼挥毫而就,道是:
拥毳(cui)对芳丛,由来趣不同。
发从今日白,花是去年红。
艳冶随朝露,馨(xin)香逐晚风
何须待零落,然后始知空。
李王观毕,微有所省。在在皆是道场,万物都是自性,何须直待叶败花残方才了悟万法归空之道呢。
法眼禅师晚年在金陵三坐道场,朝夕演旨,各地来僧或入室呈解、或叩激请益,大师皆能调机应物,斥滞磨昏,他一手开创的法眼宗,在禅宗史上更是极一时之盛。
所谓“灯录”,乃是“传灯录”的简称。这是记载禅宗历代法师传法机缘的典籍.灯能照暗,禅宗代代相授,以法传人,用续接灯火来比喻代代以心传心的传承形式。
“灯录”是禅宗创造的一种史论并重的文体,它以本宗的前后师承关系为经,以历代祖师阐述的思想为纬,发端于唐代的禅宗史书:灯录文字语言透彻洒脱、新鲜活泼、简要精练,公案语录、问答对语趣味盎然、脱落世俗,所以深为僧俗所喜读——作为一种精神享受。
是法平等,无有高下。
——与百万人一起学习佛陀的智慧和慈悲。
主播:史壮宁,山西卫视主持人,文史专栏作者,研读佛学二十余年,素食,持戒。